艺术评论

关于范竞马声乐艺术的三人谈

欧阳江河 刘雪枫 范竞马


O: 欧阳江河
F: 范竞马
L: 刘雪枫



O:关于竞马,我们认识有25年了,差不多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两个人都老了。那时你刚进校,还是个学生,我也穿着军服,是个小军官。这么多年来一路听你的歌,听现场,在四川你练声时也听;在琴房小钢琴一放,在那听,那小房间还串声。多少年了,听过来。你正式出版的CD这是在国内第一次,一出就是四盒,分类比较全面。把你这么多年的演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而是资料意义上的,包括你80年代唱的意大利歌曲,国内国外现场的歌剧,欧美的流行歌曲都有,来源也比较杂。

F:是对我过去十几年演唱生涯中积攒的一些现成音响资料做了个包装。

O:所以这更多是一个档案、资料性的录音新产品。当然我们比较期待在这之后你应该有一个更好的专业意义上的录音出品。

F:现在正做准备,打算先录制一组艺术歌曲(Lieder),会从音响制作上做更考究的要求。

O:但这也有好处,它就不是一个商业性的产品,四个CD基本上没有那么强的商业性,尽管包装我有意见。

L:是个珍贵的记录,声音本身最真实、朴实的最珍贵的记录,所以有时回去再找这种声音时还找不到。

O:所以我回去听竞马你那个美国人给你录的歌剧,那个录音非常好。

F:那是在美国弗吉尼亚录制的,录音师是个真正的音响发烧友。他坚持要在音乐厅的舞台上像演出时一样的环境里录制,而不在录音棚里录。他说,那样录制获得的是真实原始混响,再制作时才有可塑性。如果我在原始材料上做任何人为的加工,你这录音就不值钱了。

O:所以这是一个未加味精的。再回到刚才的话题,这四张CD不是商业策划的产物,而是你多年在不同地点、不同场合总汇式的资料,所以它就具有一种真实的性质和指向。所以这让我在听的时候,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联想。任何歌唱和联想是在一起的,古希腊的哲人说过这么句话:“人只能听到他想听到的声音。”艾略特也有一个说法:“很深的声音是听不见的。但只要你在听,你就是这个声音。” 这两个说法其实是一个含义,就是任何你听到的声音必然引起你的联想。如果引不起联想的声音那就是消费,而被消费的声音在这个时间产生、随着时间就过去了、消失了,你消费了你的听觉。而你的CD它引起了我十分广阔的联想,这种联想既有很私人化的东西,比如我和你的交往,我们多年对古典音乐爱好的文化涵义在个人自传的真实经历中的感慨对我的写作也会产生影响。影响的间接性绕了几个弯产生的东西让我的写作有了更微妙的东西,产生了只从写作中得不到的东西。我喜欢的几个大作家、诗人都有非常广泛的文化视野和趣味。我一直都认为古典音乐是中国知识分子欠缺的一环。我比较有幸在20多岁左右就接触到古典音乐,如我对钢琴的喜欢是从巴赫开的,里赫特和古尔德的巴赫,声乐艺术的开始(喜欢)是从意大利的吉利、卡鲁索等。

F:我也是因为从小听父亲播放吉利、卡鲁索、夏里亚宾、斯基帕等的老唱片,我今天歌唱可能和这有关。

O:所以,它直接涉及到我对生命的基本看法,对写作的基本看法,包括对本身的一种很纯正的一种品味的确立。CD勾起我这些记忆。回到切题上来,我觉得在你身上确实有种气质是很多歌唱家所没有的,包括现在很走红的,他们走红了一半是商业现象,一半是因他们有了所谓的中国心,有了所谓的中国心全球都在关注。而竞马身上没有这些东西。他直接让我们听到最直接、本真、最能打动我们的,能在我们生命中生长和开出花的好东西。你的歌声永远把我带向本源的,对艺术起源的那种东西,而且和我们的生命直接联系,肉体意义上的生命、灵魂意义上的直接联系的这种追问。我在听你歌时直接带来的就是这种联想。这种追问不是唱的好不好的问题,你的歌唱里包含着对最基本的生命意义的追问、联想,追根溯源的东西,至于声乐艺术我们可以慢慢、具体来再讨论。但这带来的联想,中国其他的歌唱家没有带给我。如果歌唱艺术和古典音乐本身不带给我们这种追问,那它就有局限性,它可能很有票房,很有炒作的热点和给你带来消费性的安慰,就会越来越具有我们这个社会中的那种浮浅的中产阶级文化的特征。你的歌没有这种,你始终强调声乐艺术和其他艺术和人类思想有一种比较丰富的联系。包括你的个人交往,你的个人经历都指向此。所以人歌唱中有些复杂的超出声乐本身的那种信息量。有一次我对雪枫讲,竞马对我来讲是一个知识分子歌唱家,带有人文色彩的,不是这个时代的,那种老派的歌唱家,你身上有这种特质。

F:我很高兴你这么看。歌唱在我漫长的歌唱生涯中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时甚至很痛苦。阻力主要来源于我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与技术之间的对抗。我总想把对人生的理解、领悟全部都通过我的歌声表达出来,把我所有的人生体验都告诉大家,我给自己规定了不可能的任务,于是在舞台上经常导致狼狈的结局。没文化的人不要听我唱歌,有文化的人听我歌唱很受累。连我自己都不要听我的歌,堵得慌。我虽从小就不善言谈,但擅长自发和模仿各种声音,对声音的表达有特殊的热情和想像力。我在学生时代第一次读到你(欧)的诗《悬棺》时,我的直接反应就是要用声音把它朗诵出来,这可能就是你说的自发产生的一种联想,声音的联想。当时没有人谱曲,有乐谱我就唱了,一种用声音表达的冲动。 我们是趴在地上用两部砖头录音机, 一边放着布里顿的《战争安魂曲》,一口气录了三个小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唱歌就那么难,如果你们听我87年的录音,我的声音血气方刚,充满了某种亢奋。

O:比较硬朗。

F:这种亢奋是表达欲望与技术的错位造成的,是一种挫折感。不过终于在多年搅挠之后,慢慢地从中解脱出来,在技术和表现之间找到了平衡。你们能听出这种感受我感到欣慰,说明我们心灵相通。所以我更愿意为朋友歌唱,为喜欢我的人们歌唱,的确是一件幸福的事。我相信接近纯然的歌唱,歌唱应是生命的一种冲动,是更深层次上的情感表达,是最本真的感情流露。太看重名利,并把歌唱作为致富的手段是低级的。对于一个真正的演唱家来说,唱歌不是手段,而是生命的需要。技术最终是要与演唱无关的。我相信歌唱应属于人文精神领域,而不是娱乐和宣传。要包装是很难的。从歌唱意义上讲,我更喜欢帕瓦罗蒂,他似乎张嘴就唱,有那种自发性,和天然的歌唱的东西。

O:意大利唱法最原始的起源就是街头唱法,他和吉利像。

F:其实他曾练了8年的声,我们听到的是结果。也许他也曾经搅扰过呢。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并不受累于文化,是个纯然的歌唱家。

L:他的歌声自如,没有矫揉造作,完全是那种打开的东西,直抒胸臆的,要的东西一张嘴就出。

F:对,我喜欢他的就是这点。

L:我对歌唱家喜欢的就是两种:一种是传统的,来自民间的,甚至有些声学承传的东西,你看不到他声音中有什么训练、雕琢的痕迹。

F:帕瓦罗蒂就是典型的例子。

L:对。因为德国有些歌手像赫尔曼•普雷、翁德里希,女高音罗特曼,首先他们是有个好嗓子,他们没进音乐学院之前什么都能唱了,而且拿着谱子看一遍就会唱。然后被音乐学院或某个指挥发现,先找他们演个角色,然后再训练。本身他们已经是天生的歌唱家了。这一点范竞马就具备了。说你是上帝的宠儿有点过分,可是你的乐感、嗓子是天生的,表现这是后天的东西。先天的是多少人想要没有的。一方面你有了这种天然的因素,另一方面我还喜欢一种因素,就是知识分子气。他不以演出、作秀为最终目的。但是那种真实的感觉,达到表演的最佳境界。我那天跟江河讲,范竞马现在的声音,真是想唱什么就能唱什么,那种表演天赋是天生的。他模仿起声音来那种天生的语感,那种调调,模仿克劳斯、科莱里,一张嘴就是那个人的感觉。在你的网站上,看你化妆的过程,你的表情变化的过程是严格的斯坦尼拉夫斯基的......你身上与生俱来带着的传承,发声方法,演唱方法;另一种就是知识分子气,悲天悯人的东西。这两种东西和现在所看到的作秀啊、作态啊不一样。你身上有这两种极端的东西都有所汇聚和体现。我知道你的名字很早,江河第一次和我提起你名字时我感觉这个人是上一辈的,是个华侨,华侨就意味着不回来了。你回来这一步走的太对了。CD中87年意大利的民歌使我想起最近多明戈把30年前的DG出的第一张唱片再录一遍,再版,多明戈的声音没多大变化,但有作为年轻人的纯然的、充沛的、紧张、局促的东西,就是刚才江河、范竞马都讲了,一种苦恼。即想表现的东西太多而机会又太少。他恨不能就是要把心中对人生的感悟都表达出来,恨不得一首歌里包容很多很多的东西,那么给我们的感觉歌声拥堵、局促、急迫、紧张。这CD是对他得卡迪夫大奖后第一个声音的黄金阶段的最忠实的记录。恰恰也是唱的是意大利民歌体现了。因为意大利民歌不比歌剧的演唱,它需要一种更本质的东西,需要一种人文氛围。

O:是更靠近生命本质的,因为它既不是宫廷艺术的产物,也不是沙龙产生的。

L:因为歌剧是文本的东西,可以做功课,但这个民歌无法做功课。民歌你需要生活,感受意大利充沛的阳光 ,那我不知道你在唱这些意大利民歌之前,对地中海的阳光感受多少,但你可能跟它有一种心有灵犀的东西。

F:我爸爸是南开大学西方历史学系毕业的,从小跟我讲古罗马文明和西腊神话。我受文艺复兴后期的影响较深,尤其是浪漫主义的东西,或许是从小积累了想象的冲动。

L:再就是对吉利、卡鲁索、斯基帕的歌声的内在的东西,你的歌声有一种开放的东西,一个中国人唱意大利民歌一点都不做作。到今天我们很多中国人,现在歌手唱的味都不 对,做作。你唱中国民歌也是能一张嘴就是那个味儿,声音天然的。

O:多多(诗人)说竞马是5000年来中国最伟大的歌唱家;北岛说听他的歌根本就想象不出他是个中国人。我在他嗓音中听到的是真正的地中海那种蓝色,这种蓝色我曾经在毕加索所谓的绘画蓝色时期见过,这种蓝叫帝王蓝,马蒂斯的蓝,我们可以把这种地中海蓝提纯出来,变成一种非常形而上的东西,文学上也能找到,这种元素也被电影导演用过。我认为男高音的出现是人类历史的奇迹,和肉体相关的奇迹,这也是一种精神的奇迹。

L:我理解古希腊,古罗马诞生了男高音,男高音和演说一起是一种想象。

O:男高音我们承认训练,包括吉利、卡鲁索他们,其实他们当然也是学院派严格训练的产物。我个人认为光有训练远远不够,男高音一定要包含形而上的东西、文化的东西、奇迹的东西。我们听到男高音最高的声音后,他一定是直接深入生命本身的那种感动。我在意大利呆过,去过地中海,也去过波登湖,在那儿听过一场歌剧。德国人对那个湖的定义是:它是地中海的一滴眼泪。很浪漫。我去了地中海后,明白为什么西方文明的起源是环绕着它的。所有的这个蓝色和在你声音中听到的蓝色我们都不能仅仅把它作为一种生理现象或地理现象。你声音中的蓝不仅是用训练的嗓子在唱,但真正的男高音要达到人类的一种奇迹,一种形而上的产物,这样的高度一定要超越训练,把这些像开关一样要把那些东西关掉。

F:我一上台就自然关掉了。

O:一定要关掉教育、关掉那种限制、约定俗成等等,你才会达到天人合一状态。我刚才说的那种地中海蓝肯定是一种精神现象。

F:当然也是自然和地理现象。我特别喜欢法国印象派大师亨利•马蒂斯的《窗户》,作品从中窗户透过的就是地中海独特的阳光和蔚蓝。为此我曾向往那种幻觉一般的蓝色,走遍了整个地中海,从埃及的亚历山大到北非的突尼斯,再到希腊,意大利和法国,发现没有一个地方有地中海的蓝色那么独特,多变而又永恒。

O:我1995年在纽约大都会有过一个马蒂斯代表作的大展,我见到过原作。

F:是嘛!也许是由于我的虔诚,在尼斯期间我无意中在海边找到了他画中所描绘的那个窗户的房子,就在英国漫步区 (Promenade des Englais)。为了马上住进去, 我花2600美金月租在那里住了六个月。最令我难忘的是每天清晨,阳光把地中海宁静的波浪折射到我房间里的墙顶上,像变换不停的音符荡漾在我的眼帘,就在这时我不得不睁开眼睛,仿佛从梦幻中醒来一样,但我仍要赖在床上继续享受那清晨的音乐。再慢慢地坐起来,就能看到窗外幻觉一般的海面,那通透的地中海蓝伴着金色的辉光从窗子映进来,一直进入到我的嗓子里。我对地中海阳光和色彩的迷恋增添了我对人声丰富的想象力。

O:全球化之后,大家的生活方式都差不多,成功这个概念很恐怖,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差不多,年轻时挣钱,然后安身立命,成功,成功后享受成功后的报酬,全部变现成物质,人就安定下来。人生活在固定的档次上,固定的消费方式之中,早年的理想主义、奋斗的东西都没有了。至于歌唱,现在所有指向成功的东西都带有商业性,你要符合商业需要,要取悦中产阶级;用规定的嗓子、规定的风格来唱规定的歌,等等,这一套吧,甚至让你唱流行歌曲。但这一切有可能违背你对歌唱最基本的理解,背叛你的嗓子,背叛你对生命的基本的理解,所以这种带来的成功你觉得有意义吗?

F:拿我作例子,我第一次在农村生产队被县宣传队招去拉小提琴时,算不算成功?我还记得当时的欣喜若狂。然后又从县宣传队考到地区文工团,再考上四川音乐学院到了成都,最后到了北京一直走向世界,如果这个漫长的历程算成功的话,那我应该是成功的。看你用什么标准来衡量成功,如果用房子、收入、出场费?那情形就不一样了。离开了生命本身,追求成功就好似追求一个虚幻泡影。

O:那就是在拯救你。如果中国唱男高音的人,范竞马都不成功谁还成功呢?如果我们用以上标准衡量多明戈他们,很可能他们也不成功。

F:成功的标准有诸多,社会意义上的, 大众的和个人的等等,就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我觉得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偶然的,之后我们才赋予它意义,而生命本身却非常有意义。除去大家说的成就之外,我更看重的是对生命的体验和感受。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我是成功的。我愿意继续体验下去。

L:竞马你的声音太像科莱里了。你现在的歌唱成熟了,你应该录点新的东西。

F:我已列出将要录制的CD的曲目。一定是要好的钢琴家或好的乐队来伴奏。

O:钢琴家很重要。

F:是的,我列出的曲目有舒伯特,舒曼的,有理查•施特劳斯、拉赫玛尼诺夫、贝多芬等。我不想太求学术性,那样听起来会显得单调。最好能针对更多的听众和朋友们的欣赏层次......

L:我自认为是音乐爱好者,还是音乐评论家,是有知识分子背景的,我在范竞马身上看到了书卷气、知识分子气质,对语言的把握和运用,他是语言天才,我觉得他的意大利语唱出了感性的东西。

F:歌唱中的很多技术问题,是由于语言的障碍引起的,包括歌唱不打动人。有人说“言到声到”,有一定的道理。不同语言的语感非常重要。比如你如果不先去说或大声地读意大利语,那是不可能唱出意大利语独特的语感的。许多人常按照中文译文来演唱意大利语,如果那个译文不是字对字的话,其受害的恰恰是善长表演的人,因为他很可能在本不该表演的地方夸大其词,表演越“到位”,内行们听了就越滑稽。

L:竞马对外文歌词是研究的。我们的歌手对外文歌词是标了音了,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字字句句理解是很少人去这么做的。

F:标上音可以,但我不主张歌者只唱大概,你一定要知道你吐出的每一个字才可能有说服力,否则就成了自言梦语了。至于听者的取舍,那是他们的事。

L:你四张CD的设计不好,但是文案很讲究,我已不敢随便说竞马什么了。

F:那本英文歌曲我找了很多现有的翻译,最后还是我自己翻译的,江河在文字上帮了我不少。我认为歌词翻译首先要忠实于原意,尤其原来的歌词那么美。我花了三个星期时间,宗旨是尽可能接近原文,而且要尽量做到字对字的翻译,中文演唱也要琅琅上口。我不敢说从文字的角度上如何,但我可以保证,从歌唱的角度,谁唱这些中文译文都会感谢我的。

O:你这四张CD的发行不仅仅是商业行为,更是个文化事件。它让我们感觉到中国文化传统中还有一种直接和生命有关的、真正触动的东西。

L:刚才你说你出去时什么样,回来什么样,我挺有感触的。那时是学生,回来已经成熟了。但你说的是一个心理上的没有变,还有对物质上没有追求,这么多年没走商业道路。这令人欣慰,甚至伤感,但很真实。

F:我最知道自己的弱点,扬长避短,走商业之道路我想也没想过。 加上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总悲叹世界文化一天天地走下坡路。可惜科技的进步并不意味着文化的传承。相反,科技往往是反人文的。在当今这个数码统治一切的时代,我们的年轻一代几乎快要拿数码拌饭吃了,但我们面临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精神空虚。我总以为我能做点什么,我个人对现世和商业的迟钝也许对社会是一种贡献呢?

O:艺术是能给人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满足和实现,艺术用来赚钱是另一回事。包括你的痛苦也是你的成熟。

L:竞马应该在北京策划几场钢琴伴奏的音乐会,就是做沙龙式的音乐会。音乐会做完再讨论有内容。我始终在期待听竞马最新的声音。他最新的声音我是在私人场合听到的,我觉得称得上是有能量感的,然后就是声音的那种完善程度比录音要好。录音有时会出现……我最近在写斯苔芳诺文章时提到就像卡拉斯唱诺尔玛,虽然感觉到声音有点衰退,但是对歌词的理解、雕琢、对人物性格的刻画是她黄金时代没有的。当你最成熟的时候,对声音的运用最圆熟时,对角色的理解、刻画最深刻的时候,可能你声音本身生理就开始退化了。

F:所以我要拒绝这种现象发生。为什么我特别提到歌唱家的生活状态问题,因为良好的生活习惯对嗓子是至关重要的。而且不能终止练习。乐器像汽车一样需要经常护理,机能是需要维持的。

L:但是我现在肯定地和你讲,你在私人场合唱歌的状态肯定要比你唱意大利民歌那张要好,好太多了。因为你现在声音有一种纯度,一种金属的那种纯度,而以前是柔有余,刚不足。

O:力比多(Libido)嘛。

F:libido在歌唱中的作用举足轻重,也很微妙,还不能开之即发,一定是那种积攒之后,在歌唱时释放出来。有乐感的人更能体会到。

L:力比多银行,十年期的。呵呵。

F:零存整取…哈哈!我有一个奢望,就是开一场音乐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来演唱,包括甚至模仿女声和阉人男高音。我曾私下练过,很有意思。还有个现象,我学声乐到现在,还从未唱倒过嗓子。我发现人声的可塑性实在大得惊人,几乎就没有人不能发的声音。

O:范竞马你曾是男中音吧?

F:我曾被称为“四不像”,不像男高音,也不像男中音,更不像男低音,当然也不像女声。现在我唱三个八度很轻松,张口就有。我坚信男人一定要唱男人的声音,听听科莱里,真是举世无双!男人唱女人的声音虽然不难,但那没有任何的现实意义。虽然我也能唱,那也许会是作为做秀或炫技,未尝不可。

L:这么做就变成做电视节目了。所以我认为对范竞马的认识只要你轻轻换一角度,就是你不能把竞马作为艺人。只要稍换个角度,你发现他身上有很多这个时代正在消失的东西。

L:(你的)那个《今夜无人入睡》一听就唱得很从容,一看就知道是没像现在有些人那样把嗓子用尽。

F:我感到5年以后我的声音会更方便。

L:你现在比年轻时反而刚性还多了。

O:反正没有衰退的迹象。

F:绝对没有。

O:哎,这点比较奇怪的,从生理上都没有衰退和老化的迹象,包括你的心态和生活方式,可能与此有关。而且你现在 enjoy it.

F:我现在终于可以把原来的一些包袱完全放在一边了。这套CD的出版,是对过去的一个总结。从个人来讲是给朋友们一个礼物。歌声是抓不住的,只能把它录下来才能留住。

L:恰恰是我们朋友听到你真实声音的人,这几张CD是不能满足的。我觉得你现在声音更好。

F:所以我要尽快地去做这个事,一定要按高质量去做,声音还原要更好。

L:范竞马的背景应该在这个Lieder的演唱中,应该有更新的话题。你唱Lieder肯定比唱咏叹调、意大利爱情歌曲呀要…Lieder真是要做功课。它是艺术歌曲,其中有文献的东西、人文的东西。你要经过研究、经过雕琢、经过加工。

F:卡迪夫比赛时我唱了艺术歌曲,我还唱过许多舒伯特舒曼的东西, 那时我是很迷恋诗歌,所以喜欢唱Lieder。但真正要把声音发挥到极致,还是要唱歌剧。但两者并不矛盾。

O:谈得差不多了,你的嗓子的特色、知识分子品质、非消费性、反商业化…

F:我不反对商业化,只是收藏,拍卖,炒做… 都是商人们的事情,艺术家本身应该是与此无关的。他们的内心往往是高高在上,有他们特殊的生活和思考方式。他们的价值在于他们的独特和创造力。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不会卷入世俗的名利争斗和所谓的商业风暴。艺术家可以是幼稚的,但必须拥有崇高精神境界,不为物质和现实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