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评论

玉振金声 高山流水

——听范竞马的华盛顿演唱会
2002年9月 孟军

2002年的夏末秋初,范竞马华盛顿的第三场独唱音乐会,在因高耸云天而远近闻名、成为华盛顿旅游重要地标的Washington Temple举行。笔者和当晚众多的华裔观众一样,听说演出向公众开放而生怕有向隅之虞,早早就来到剧场(所谓剧场,其实是设计辉煌考究但并不适合声音传播的阶梯型大会场),总算在观众爆满之前抢到了绝佳的观赏位置。我知道,如今,“去听范竞马”,已经成为大华盛顿华裔社区口耳相传的热门话题,范的演唱口碑已经惊动了此地主流社会的各方人士,今晚由著名的建筑商Foulger先生赞助的这一场向社会公众开放的音乐会,正式持续多时的“范竞马热”引发的洋效应。果然与前两次音乐会不同,观众席里的洋面孔占了相当高的比例,这就更让我的担心里平添了一些惶恐:美国首善之区的观众可是“不大好惹”的,早已见识过无数顶尖儿的乐团、歌手大腕儿,都有一双挑剔到了极点的“行家”耳朵。

《在那遥远的地方》——翻开节目单,在仅有的两首中文歌曲里,竟选用了这首在中国人的圈子里妇孺皆知、耳熟能详的民歌,我心里一惊。如果评选中国人的“国唱”(不是“国歌”),能够超越任何政治、地域差异而人人开口能唱的歌曲,恐怕真是非此歌莫属了。每个中国人都听过不止百遍千遍,各种民歌、通俗、美声的歌手,不知唱过多少《遥远》的版本,把这样浅熟的歌拿到正儿八经的独唱音乐会上表演,是要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识和实力了。虽然在上一场音乐会中,我已经领教过范竞马用纯正美声处理《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种熟曲的能耐,但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是“极易”中的“极难”,我还是暗暗担着心。另一首中国曲子是从没用男高音美声尝过的男中音曲目: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咏叹调《十里风雪一片白》,无论在中、洋观众中都不易讨好;今晚的洋曲目,则几乎每一首都是高难度的大曲、套曲,看起来,范竞马今晚是和自己较上劲啦。

“唱自己”和“自己唱”

“和自己较劲”,或许正是范竞马在二十年的艺术生涯中始终不断在蜕变攀升、每一场音乐会都给人焕然一新感觉的原因。

开场第一曲,就选唱亨德尔《弥赛亚》里那段著名而高难度的《每一条山谷》。这是一首分量甚重、长度与音区变化都相当繁复的曲子,声音尚未“预热”足够,上来就是它,更难!但是,范竞马一开口音色就是饱满润泽的,真的是如同山谷里吹来的一阵湿润的微风,那种轻暖松弛的声音始终饱张着乐句的力度,同时又拿捏着气息的开合,把跳跃的旋律规限在圣乐的古典风格里,欢悦而不张扬,深情里透出崇敬,以华美而蓄敛的音色一直贯穿始终。范竞马对曲目的“规定情景”的理解和把握,从一开始就是显得深思熟虑而训练有素的,他绝不用唱《茶花女》阿尔弗莱德的音色曲唱《弥赛亚》,即便是一个高音亮音(这是当今各类男女高音们最喜欢炫耀以迎候彩声的音色),范竞马在《每一条山谷》里的就是有意窄窄地、纯纯地、脆脆地抒放出来的,有点仿若教堂男童声的效果,与唱别的曲目里的高音,面貌截然不同。

听范竞马唱歌,已经习惯了他的“唱自己”和“自己唱”——任何听得再熟的歌,他都会按照自己不一样的理解和诠释,在保留经典原味的同时,唱出一番自己的风貌,绝不会雷同于他人。这个“他人”,哪怕是前辈、名家、巨星,也照样敢于凌空而越。前几年听他在西洋歌剧舞台唱《浮士德》、《托斯卡》这样的大剧目如是,今晚听他唱《桑塔露琪亚》、《LaDonna e Mobile》这样琅琅上口的意大利短曲也是如此。观众的听觉刚刚从那片圣地山谷的清风里走出来,钢琴的引奏刚落,那阵地中海的热风暖浪就随着那个飘漾着的高音扑面而来了。那是一个扎着红围腰、摇着“贡多拉”舢舨,在威尼斯运河上放声的水手的歌声。热情赋予的阳光气息,深挚又破释出悲欣交杂的幽怀。他的音色比一般抒情男高音沉厚,却又比戏剧男高音来得华丽飘逸;丰润多变的声腔层次里,却是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层面里都注进了独特经历情感。你听着他纯静的意大利美声,总是可以在奔放的乐流里融入图景,从图景中进入一种具体的情感,又在情感的宣泄中,感触到歌唱者注进的一己的人生阅历、感觉诉求与理性关怀。因此,听范竞马的歌唱,其乐音的清浊、吐字的轻重、气息的抑放,总感到是经过用心雕琢的,显得有章有法,而不仅仅是炫耀音色的高音共鸣的大轰炸。

到了唱像《玛丽亚》这样的现代百老汇经典名曲,范的这种“再理解”、“再诠释”的功力,更充分显示出来了。这真是被范竞马“大拆卸”过再加以重新组合诠释的一首熟曲。上一场演出是相当出彩的男女声对唱的形式,这一唱却完全是Solo(独唱),却仍处理得层次繁复,面貌一新:“流行味”的调式被处理成歌剧Aria式(咏叹调),音域被大大拉宽了,弱声中的星夜企盼和高腔中的绝望悲情,带着强烈的爆发力和震撼力,真的要把你唱到内心颤抖、胸襟发热、毛发耸然为止。对于笔者,这种被深刻理解诠释过的声音的感染力,实在是久违了。在各种音乐会里,我们或许可以听到悦目的音色,也会被那样的美声丽音打动,却很少会被声音里寓涵的“话题”触动。范竞马对每一首曲子的如此“深唱”,或许从此为该演唱曲目订立了一道新的高标杆,却又可能把我们的耳朵“娇宠”坏了(一般的“X高”商业演出,谁会为你这样“深唱”《玛利亚》呢?)难怪,当晚的洋观众们对这首歌的掌声欢呼、捶椅呼叫,在一再的谢幕中持续不已,简直快要把屋顶掀翻了。

翩翩而来的“国唱”

在将信将疑的期待中,“国唱”翩翩而来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果然就不同凡响!仿佛带着旷野的回声,完全属于草原、戈壁的那个摇曳的高音引吭而出,音色里的辽远深邃,马上把我们的心紧紧抓住了。唱《桑塔露琪亚》的那个“贡多拉”船夫摇身变为亚细亚草原上的游吟歌手,豪迈得近乎放浪,痴情中带点轻佻,却又一往情深义无反顾地守望企盼着自己心上的姑娘,甚至甘于小小的自豪,不惜炫耀言辞的夸张,却又带着几分狡黠的自信…范竞马真把这种流浪草原的痴情傻小子的味道唱足了,唱透了。因为熟悉,那声音更像伸出了温厚的巴掌轻轻浮动着你的襟怀,你的头发,你的心志,让你闻得见母亲大地越洋飘来的暖熟气息,一步步走进那个“国唱”里隐藏的个人的独特记忆之中,她唤起的,就不仅仅是一种乡土的亲情,而且是一代人、几代人共同经历的历史与人生的诸般感受和寄托。“国唱”果然就是“国唱”啊,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被范竞马在美国华盛顿的舞台上这么一唱——“小曲”大唱和“熟曲”深唱,异邦的美国再不“遥远”,被同样深深打动的洋观众,也都变成“自家人”了!

从“国唱”出发,选唱“国剧”(民族歌剧)《白毛女》里的杨白劳的唱段《十里风雪一片白》,重新编排成美声男高音的咏叹调,则就不但显示出范竞马的艺术胆识,而且充分表现出范竞马的“深”,是如何落到角色塑造、以声造情塑形的实处了。灯光下,观众熟悉的“十里风雪一片白”的旋律引奏未完,舞台上的范竞马,已经“入定”一样地沉入杨白劳的规定情景之中,完全蜕变成一个贫弱、枯槁、濒死的老人了!风雪弥漫,脚步蹒跚,在时而呻吟悲鸣时而吟吟自语的歌声中,范竞马真的化身成那个签下女儿卖身契后将要喝卤水自杀的老人,向我们沉凝走来。阶梯式会堂拉近了观众与舞台的距离,范竞马创造的声音形象所造成的这种现场幻觉确是非常让人骇异的,令人震惊的。他把这首印象中是男中音的曲目调高了好几个调,每一个HighC翻上去,都给观众带来一阵心灵的颤栗。“喜儿喜儿,你睡着了”一节,范混用者悲啸的亮音和嘶哑的嗓音,把这段脱自摇篮曲的旋律唱得催人泪下,我看见在场完全不懂中文的洋观众,都被这来自那个遥远时代和国度的悲声震慑住了。此曲唱完,掌声久久未起,沉寂之间,演唱者似乎很费力才从角色中走出来,观众也才如梦方醒似地缓过气来,掌声终于如雷滚动,观众席里泪光熠熠,我却深深吐出一口大气,太好了!今晚范的声音状态太佳了!范竞马的“深”,在“杨白劳”身上又一次展现了他的操控声音的能耐和扎实的舞台表演功力。

这真是一场可以称得上“把世界唱回中国,把中国唱给世界”的音乐会。在笔者看来,范竞马的演唱已经进入了这样一个“自由王国”:由于对自己声音可塑性的宽度和限度了然于心,于是什么音域跨度、什么雅俗曲目都敢唱,“唱什么就是什么”。如果可以打个比方,听范竞马的上一场华盛顿音乐会,是站在高山上遥望瀑布悬岩下的一眼深潭,跌宕绮丽而尚有点深不可测;范竞马今晚的声音形象,则是敞亮在大草原上的一汪映着蓝天白云的碧水,深邃却华美,辽远、松弛而丰润、爽亮,音色、声区、气息的转换已然逐渐浑然一体。可以说,其美声技巧的音域跨度和表现难度,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新的境界。确实是近期以来笔者听到的不可多得的男高音的精彩演唱。

“破天荒式的不可能”与“分文不取”的资深指挥

在西洋歌剧的剧场传统里,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演出过程中,观众的起立鼓掌,表示对演唱者的最大的肯定和最高的敬意。一般情况下,这只发生在剧终谢幕、或者在巨星出场之时。可在Washington Temple音乐厅当晚的表演,几乎每一个曲目演唱完毕,坐在会场正中的一批洋人观众均会站立起来,热烈鼓掌,把全场的掌声欢呼引向高潮。这是在一般音乐会相当少见的现象。我注意到,在范竞马演唱上述“小曲”、“熟曲”时是如此,在演唱西洋歌剧咏叹调时更是如此。柴科夫斯基的《叶甫根尼·奥涅金》里的“连斯基的咏叹调”唱完,掌声中我听到身后观众席里传来“不可思议!不可思议!”(incredible)的赞叹,回头看,正是那位身材巨伟、每曲必起立欢呼的洋人大胡子!我猜想,中国人唱洋歌他们可以想象,但把这首难度甚高、音域和情感跨度都极大的俄文大曲唱得如此深入动人又如此游刃有余,显然是远超他们的想象之外了。中场休息时,好几位追着连听了范竞马三场华盛顿音乐会的华人观众则一再向我慨叹:第一场就够震人的了,唱得一点也不比什么“三高、四高”的逊色,没想到他是一场比一场唱得好,今晚又尤其唱得动人!演出完后,音乐会组织者有一个小型聚会,专门到现场“一探虚实”的维吉尼亚菲尔福克斯交响乐团(Fair Fox Symphony)的指挥威廉·哈德森(William Hardson)先生,道出了所有洋人观众的现场感受:我太吃惊了,在这样的场合,能听到这样完美的声音,真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也许,在这位仪表雍容华贵、已经做了30年音乐指挥和音乐教授的谦和长者看来:这样一场向公众开放的演出,在这样一个并不适合声乐表演的场地,听到这样近乎完美的意大利美声,简直是“破天荒”式的“不可能”吧。

我听说,正是这“破天荒式的不可能”,感动了这位美国资深音乐人。在范竞马准备录制最新的西洋歌剧选曲CD光盘的筹备过程中,哈德森先生和他指挥的菲尔福克斯交响乐团由于一流的声誉和实力水平而被选作伴奏乐队。可以想见,在寸金尺土的美国,从乐队到录音,都是所费不菲的事情。

当哈德森先生接到范竞马准备录音的演唱曲目时,他大吃了一惊:这是他的经验中从没有见过的一个极高难度的录音曲目,西洋歌剧里几乎所有最重要、最有代表性、难度最高的咏叹调和单曲套曲,都包括在这张单子里了。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年轻人,能够掌握、可以胜任的演唱曲目吗?以往世界上无论多么出色、有名的男高音,一般只敢在他们千雕万琢的录音里放进其中一两个高难度曲目,如今,这位来自中国的年轻歌者,却要破天荒的把“天下金曲,尽入囊中”!听了范竞马以往的演唱录音,哈德森先生震动了:那时什么样质地的、豁亮而又自信的声音!他意识到,面前耸立着的,将是一位罕见难得的中国艺术家,立志要攀登一座前人很少涉足的艺术高峰。听说筹办录音的资金拮据,哈德森先生立刻表示:他作为指挥的演出费,可以分文不取。并且自此以后,对范竞马这个歌剧演唱CD的整个录音过程,从曲目组合到合乐细节,都亲力亲为地参与其事。今晚,这位“分文不取”的资深指挥开了一个多钟头的车赶来,就是为了亲历现场,亲自感受一下这位“艺胆包天”的年轻人的演唱实力的。从他给范竞马的长久握手和紧紧拥抱之中,可以感受到老指挥家内心深深的折服和激动。

环绕“大鲸鱼工作室”的众多义工朋友们

西洋歌剧界的圣人、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我不按心灵的启示写作的话,我就不可能成功。”正是踏循着前辈经典大师的足印,按照心灵的启示歌唱,使得范竞马的“深”——富有书卷气而脱尽商业气的高水平演唱,不但感染、感动了每一场演唱会的千百名听众,也感染、感动了环绕在他身边的众多义工朋友们。——是的,义工朋友。我这里特别想提一提这些同样打动我、甚至更令我动容的这一群和范竞马素昧平生的华盛顿义工朋友。前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吕大渝在华盛顿创办了非盈利性组织“大鲸鱼工作室”,一直致力于在美国首都大华盛顿地区推动中美艺术文化的交流活动,特别注重向美国主流社会推介杰出的中国艺术家的表演,已经成功举办过多次高水平的音乐会和艺术表演。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她听说了范竞马的名字和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评价,由此触动了她的好奇心:“范竞马”何许人也?听说他早在西洋歌剧界打出自己一片天地,在中、美两国都身处首都并且阅人无数的吕大渝,怎么竟然会不知道他为何方神圣?她托人找来范竞马十几年前在北京录制的意大利歌曲盒带,一听之下,大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水平的歌唱?确实是放在任何世界“三高、四高、五高”里都毫不逊色的声音,怎么会在我们自己中国人中间默默无闻?或者说,中国人中达到这样世界高水平的歌唱,我们自己怎么可以置若罔闻?(其实,这种“惊为天人”式的惊讶反应在笔者的经验里很是平常多见:笔者的邻居、一位肖像画家因为把范的录音带到英国皇家、贵族圈子里作画,被一位英国贵族听到了,大惊不已,连说了得了得,要设法推介......笔者的一位同事把范的这盘CD放给耶鲁歌剧系的一位声乐指导听,他没听完就连声大叫:这是世界级的声音!快把他的简历给我......可是,这种“一时惊喜”往往又会变得“没有下文”,因为在当今的商业社会,对艺术家的推介已成了一门专门学问,是需要商业运作、资金周转、人际关系等等众多因素才能“包装”促成的。)

吕大渝于是决定“一识庐山真面目”。她辗转托人找到了这位多少年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范竞马,见面交谈后同样大吃了一惊:这样一位歌唱天才,他似乎只要能唱歌就满足:在西方艺术界打滚多年,怎么还会有这么不谙世故、从不知道包装、推销自己的呆人?一种民族自豪感加上艺术的慧眼与责任心,促使吕大渝和她的“大鲸鱼工作室”行动起来,筹办范竞马在华盛顿的第一次独唱音乐会,同时开始启动推介范竞马回国演唱会。为此,她和她的朋友们开始了没日没夜、赤手空拳式的操劳:组织人员,联络剧场,寻找赞助,发稿宣传;要么周日站在华盛顿街头发售门票,要么自掏腰包在大洋两岸飞来飞去洽谈回国演出事宜。当国内有关演出公司听说吕大渝和她的朋友们完全是一群自愿义工,同样是“分文不取”、任劳任怨地做着这一切努力时,始而诧异——怎么这年头了还有这样的傻子呆人?继而感动——在当今这个动辄讲千论万的金钱实利社会,竟然还真有这样一群甘于为艺术、为他人作牺牲的真人好人!随之,便也一起投入到这一项说不上伟大、但至少先得“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付出扎扎实实的努力方可见出成效的劳作之中,其间的冷热甘苦,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这真是玉振金声里凝聚的另一番深意深情:正是不求俗利、只按照心灵的启示歌唱的艺术求索之路,引领范竞马幸运地遇上了华盛顿“大鲸鱼工作室”这一群同样不求俗利、一心为中美文化艺术交流耕耘开拓的“有缘人”。范竞马每次和我谈起这一切,总是抚心感慨:“每次我谢她们,吕大渝就喜欢开玩笑说‘就算我们前世欠了你的吧’。不不,是我前世、今生和来世都欠了她们和他们的——欠了我们自己中国人的。这些年给洋人唱洋歌,我从来没有感到像今天一样的心里充满了激情和动力,胆子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大,声音也从来没有揉炼调适得像今天这么好。给我们中国人自己演唱,我真的感到声音有了依托,找到了靠山,落到了实处。也许她们真是上天赐予我的“贵人”,好催促我在歌唱艺术的道路上攀得更高、走得更远,以不负艺术女神和江东父老的一片痛惜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