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评论

林茨的“中国式”轻歌剧

原载《歌剧》2010第1期 刘雪枫

作为上奥地利州首府的林茨一直没有一座合乎标准的歌剧院恐怕有许多种原因,在此姑且忽略不论。如果没有林茨作为“2009欧洲文化之都”的契机,北京人艺的导演李六乙也不大可能来到这座“布鲁克纳之城’导演这样一部他并不擅长的“轻歌剧”。当然,对我来说,如果没有中国男高音范竞马担纲男主角,我恐怕也不会将“我的马勒之旅”安排在11月上旬启程。对于奥地利的气候条件和景致而言,此时已到了最糟糕的季节。但是对于把听歌剧当作第一动力的我

来说,好戏连台的日子刚刚开始,而在我所计划的连台好戏里,林茨州立剧院的弗朗茨·莱哈尔轻歌剧《微笑的国度》正是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

我为林茨或者说范竞马的《微笑的国度》而牺牲掉维也纳民族歌剧院的约翰·施特劳斯的轻歌剧《蝙蝠》,须知这是我长期梦寐以求的剧目,而且笃定是在民族歌剧院。作为维也纳除夕之夜的传统大戏,11月13日的演出大概有彩排的用意,因为只此一场。感觉是上帝的安排,所以我很领情,但还是无奈地割爱,只因林茨的《微笑的国度》也是我在奥地利期间的唯一一场。为了我同样憧憬多时的一部关于中国的歌剧,为了一睹范竞马在轻歌剧王国的惊艳亮相,我相信我的选择无比正确,这同样是上帝的安排。

困为头天晚上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观看肖斯塔科维奇的《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所以只能在范竞马演出的当天赶到林茨。“2009欧洲文化之都”的气氛在林茨火车站已经能够被强烈地感受到,进出站的地下廊道的地面被铺上大红主题色,两侧的海报橱窗一连几块都是《微笑的国度》,范竞马身着中式华美长袍,表情极端庄重地目视远方。

范竞马租住的公寓紧挨着“新”大教堂,确切地说,他的房子实际上就在大教堂的庭院里,这个地方首先住起来感觉很神圣,当然缓缓步行去州立剧院也不会超过十分钟,更何况周围的几条步行购物街也令范竞马得以经常用日益精进的德语讨价还价消磨平日里的时间。

在开演前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与州立剧院的院长Rainer Mennicken边饮红酒边闲聊,话题自然离不开对范竞马的议论。雄心勃勃的院长大人谈起范竞马来真是一脸的敬重,他似乎在担心范竞马不愿意留在这里继续唱,每当我谈到范竞马适合演唱什么角色时,他总是问,范竞马愿意吗?他说目前我们这里只是一个小剧院,但是我们很快就会有一座大剧院了,就在火车站前面。我说该是林茨上演《指环》的时候了,院长大人极为兴奋地说,新剧院的开幕大戏正是《指环》。我说那就让范竞马来唱齐格蒙德,他很惊讶:范能唱我们德国的英雄吗?我说在中国的歌唱家里,范的声音气质大概是最接近齐格蒙德的,如果他想唱,就不会令人失望。院长大人只好又来了那句话:范愿意来我们这里唱吗?

有了Mennicken先生的事先铺垫,我也不认为林茨的州立剧院寒酸简陋了,实际上它也只不过是观众席座位较少,大概不到六百吧?不过一场演出能有挤得满满的六百个铁杆观众捧场,这气氛自然非常令人满足。我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一排正中间,就在指挥的身后,前面没有过道,想想看我与指挥的距离。指挥马克·莱贝尔是一位小伙子,他的眼镜还被皮筋儿绑在后脑勺。乐池显然也不够大,所以乐队规模刚刚好,我猜想一定是林茨布鲁克纳乐团,演出结束后问范竞马果然如此。

剧院小,乐池小,但舞台还是够大够深。李六乙可以说是把舞台的空间用尽了,所以看起来还是有“大制作”之感。这场演出从一开始就一点“轻歌剧”的影子都不见,首先序曲被取消了,幕启时是静场,李六乙一如既往地秉承他的“浴缸概念”,范竞马和一个小男孩在意味深长地守着鱼池玩水,他肃穆的表情几乎僵住,空气沉闷得令人屏息。好不容易熬到范竞马张口,却把人吓了一跳——他居然用中文演唱!不过还好,只有一两句,很快顺耳的德文从苏城王子口中非常自然流畅地唱出来,而且正如范竞马在傍晚时向我夸下的海口,他的德文发音相当纯正娴熟,而他的声音真就像极了伟大的理查德·陶伯。

说起理查德·陶伯,正是林茨生人,他的出生故居离范竞马住的教堂公寓不出百米。如此说来,范竞马在2009年的“欧洲文化之都”林茨出演《微笑的国度》便有了双重意义。莱哈尔当年是为男高音理查德·陶伯量身创作的《微笑的国度》,而2009年10月正值该剧首演第八十个年头。范竞马告诉我,他每次去剧院或排练或演出,都要从陶伯故居前经过,他认为陶伯的灵魂已经附着其身,所以他越来

越强烈地感觉到,莱哈尔的这部轻歌剧简直就是为自己写的。因为作曲家根据陶伯的声音条件为他谱写了份量极重的唱段,特别是第一幕和第二幕几乎是从头唱到尾,一般的男高音根本吃不消,而范竞马在声音特质取得突破以来好久没有唱整部歌剧了,一下子接到这么一个重角色,简直是越唱越过瘾。还有他的语言问题,早在年初接下瓦格纳《漂泊的荷兰人》时,范竞马就开始苦攻德语,结果便水到渠成般地接下了《微笑的国度》。奥地利的轻歌剧有大量的对白,对演员的

要求便不仅是唱功,还要有喜剧演员的表演才能。历史上最伟大的轻歌剧演员几乎不出德奥系统,只有母语为德语的人方可活灵活现、字正腔圆地把喜剧效果发挥到极致。虽然我从不怀疑范竞马的语言天赋,但我还是为他在舞台上地道的德语对白大喝其彩。当我听到来自观众席心领神会的爆笑之时,我知道范竞马成功了。范竞马说,在林茨这几个月里,他一方面死缠着剧院里的一位老戏剧演员请教正宗语态,一方面整天游荡于市井街头,与三教九流的人唠唠叨叨,这方面我深受其害。本来第二天我因急于赶到阿特湖畔的施泰因巴赫而在林茨停留的时间非常紧张,可范竞马依然抓住一切聊天的机会在浪费时间——他买双袜子、问个路、买张电车票、租辆汽车都要敞开了聊,害得我顿足捶胸,急火攻心。一个上午被他挥霍掉了,我也只能打电话通知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当天下午5点即开场的《众神的黄昏》无奈放弃。

我没有确切的资料来证明范竞马是第一个在奥地利演唱《微笑的国度》的中国歌唱家,但是我可以肯定他是“最棒的一位”。不独范竞马的歌唱非常靠谱,他的表演也称得上淋漓尽致,特别是他的气质,给中国人赚足了分数。这样有型有款的男人(还是一位王子、大使和丞相)焉有不颠倒西土众生之理!

李六乙为这部戏塞进了许多中国“私货”,不仅是《诗经》名句,还有成语箴言。他还请出他的老搭档郭文景,专门为婚礼场面写了一段热闹的中国调。就为这些“私货”,还要通过奥地利版权部门取得“篡改”的许可,也算是2009“林茨文化之都”的一个事件了。不过,我对李六乙的导演手段还是颇有微词,他的“私货”添加无疑阻滞了戏剧的流畅性,而且他好像并不在乎音乐的表现功能,以至于作为一部“轻歌剧”,自始至终都令人感觉沉闷压抑,即使宴饮、婚礼等群体场面也感受不到欢畅淋漓的维也纳风情。毕竟是话剧导演,他可以调动主要角色的舞台走位甚至相互的戏剧关联,但一旦合唱队上场,便显得全无办法,所以这些合唱的角色便只好在舞台上作一些简单的队列操练,再整齐划一地做点偶人般的动作,这些我们在李六乙的话剧作品中早已司空见惯了。 有评论说该制作的服装设计可圈可点,在我印象里,主要角色的服装与群众的服装显然不在一个时代里,这倒不是问题的焦点,关键是群众的服装体现的是当代色彩很浓的元素,它们几乎全无美感,而苏城王子及其妹妹梅公主的服装简直美轮美奂,豪华至极。如此形成的对应却看不到主观意图,只好理解为制作者的无心插柳所致罢。

根据以往奥地利轻歌剧的“爱情观”考量,我不同意把两对相爱的人的离别当作悲剧看待,恰恰维也纳人的“笑点”便聚焦此处。在那个年代的奥地利人看来,阴差阳错的爱情正是制造笑料的工场。公爵的女儿丽莎想入非非,放着热烈追求她的龙骑兵贵族军官不爱,偏偏暗恋一天到晚只知道“微笑”的中国大使,而且还要一直跟他回国,结果因无法接受中国男人的妻妾成群而思乡情切。剧情的另外一条线索是原本单恋丽莎的龙骑兵军官追到中国,便和苏城的妹妹梅公主坠入情网。但是他为了拯救被苏城软禁的丽莎回国,不得不斩断情丝,履行他作为贵族的义务。戏剧发展到最后是各归各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中国王子依然微笑,而且只有微笑。当然,在李六乙的导演设计中,苏城王子的微笑充满了高深莫测,充满了意境高远的傲慢,简直令人不可方物,不可接近。他虽然是友善的,但他总是在故弄玄虚地吟诵中国诗词,未免不够平易近人。好在这个角色一直在唱歌在说话,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两层皮来接受他,一个是懂得爱情并懂得放弃的多情王子,一个是只知道僵硬微笑懒得做任何解释的清朝公使,

处处表现出天朝上国的牛逼哄哄。

《歌剧》杂志前几期曾有撰文者议论到底什么样的西洋歌剧更适合做中国歌剧舞台的图腾,当然肯定他们都不认同《图兰朵》,而指出《微笑的国度》其实是最应该首先考虑的。中国人在这部戏里的形象应该说非常正面,苏城王子的人物形象虽说不够可爱,但他的妹妹梅公主却将中国女性的美德与可爱之处展现得非常充分,从来都是花腔女高音趋之若鹜的角色。正因为有梅公主的穿针引线,这部轻歌剧的喜剧色彩才得以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