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谈

漂泊的艺术家

梁治平
第一次见到竞马是在越胜家的朋友聚会上。参加这种聚会的多是熟识的朋友,其中学者居多,也常有诗人、画家、作家等出入其间。竞马是歌唱家,但他受大家欢迎却不只是因为有歌唱才能,而首先是因为他独立、成熟、坚韧和诙谐的性格。 初时对竞马了解不多,除了朋友聚会和集体出游,我们并没有其它机会接触。不过我敢说,即使是短短一两次见面,人们也会对这位年轻的歌唱家留下深刻印象。竞马有一种沉着镇定而又自然随和的气质,从不夸夸其谈,更没有在众人面前炫耀技艺的恶习。唱歌之外,竞马也很有表演才能。用声音去模仿是歌唱家的特长,但他用形体和表情去模仿也一样惟妙惟肖。其实,竞马的才具是多方面的,而最特别的,是他有一种极坚韧而深厚的生存能力。跟他交往的人都会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活力,一种掺杂了野性的生命力。 1988年夏天,又是越胜出面组织,几十人到密云水库北面一个小村庄住了两天。白天,大家在水库里游泳,晚上就在水边草地上坐卧、谈天、说笑、唱歌。走的那天,大家分乘两辆拖拉机,一路颠簸到了最近的一个小车站,准备从那里乘火车回家。就在等候的时候,不知是谁提议,要竞马为大家唱一支歌。竞马没有推辞,唱了一首“我的太阳”。纯净而华美的人声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充溢了小小的候车室,传向空旷的原野,引来外面好奇的人们。同来的朋友们拥在候车室里,静静欣赏他的歌声,无不陶醉其间。在那以前,竞马为大家唱过不止一首歌,就是这首“我的太阳”,也为大家唱过不止一次。但这一次似乎很特别。时间、地点、场合、情绪,所有这些彼此配合,使无论歌者还是听者都进入到一种特别的情态,就连那间简陋的小候车室也显得不同寻常,它为竞马的歌声创造了一种奇异的共鸣,其效果不输于一流的音乐厅。 就在那次旅行之后不到一周,我便负笈远行,直到翌年春天方才返回,那时,竞马恰好远赴欧洲进修声乐,我们失之交臂。后来,竞马没有回国,而是转去美国发展。他的个人生活也因此发生了极大变化。我们没有直接的联系,偶尔有他的消息,听上去他过得很辛苦,但没有放弃歌唱。 再见到竞马是在美国,时间距离密云小车站歌唱已经整整四年。那次是在波士顿开会,之后到新州一位旧友家住了几日。竞马那时也在新州落脚,与这位朋友过从甚密。有一次我们共处时间较长,谈话也多,距离拉近了不少。从和朋友的闲谈中知道,竞马这几年孑然一身在美国闯天下,所经历的艰辛与磨难超乎想象。他做过很多事情,在不同的地方做工,被不同的人帮助过、爱恋过,也曾遭人背弃,他有过许多次希望、等待,也经历过同样多的挫折和失望,有时他甚至感到绝望,却又绝处逢生。然而无论做什么,他始终没有放弃歌唱,实际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继续歌唱,也正是为了歌唱的理想,他才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那些最曲折动人也最私密的故事应当留给竞马本人或者当时的目击证人们去讲述,我就记几件浮在生活表面的小事吧。 竞马刚到美国的那段日子也许是他那几年里最最艰难和绝望的时刻,在那之后,他终于有了些自由,一个纽约街头一无所有的奋斗者的自由。他打工,在时代广场为人画像,他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以便维持他在朱利亚音乐学院的进修课程。最困窘的时候,他简直一文不名。有一次,为招待一个经常给他帮助、这时来纽约看他的朋友,他慷慨地花掉了身上仅有的十几元钱,以至回程没钱坐车,只好徒步穿越半个纽约城。在朱利亚进修的时候,他的午饭有时只是几颗土豆,包好放在微波炉里烤熟了,涂上黄油和白糖,和着白水吃下去。排队用微波炉热饭的学生们感觉奇怪:“这个中国人带的什么饭,需要加热这么长时间?”节俭的代价是营养不良。竞马的身体一直很结实,因此,我很难想象他怎么会不止一次晕倒在纽约街头。问他当时的情况,他说得轻描淡写:走在街上,忽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就倒下了。再睁开眼,周围都是人的眼睛,赶紧爬起来跑掉。后来一位老中医看到他,说他气虚,有生命之虞,给他开了一个方子。其实,竞马什么病都没有,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日常所需的食物和营养。 那段时间竞马的生活实在窘迫,吃饭尚且成问题,医疗保险之类怕更是无从谈起。幸而那几年里,除了营养不良,他没有遭罹什么大病。不过,紧急情况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一次他不慎将眉骨撞开,一时血流如注。当时竞马租住在一个美国人家中,这一家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竞马没有叫救护车,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用一根缝衣针,在火上燎过,自己对着镜子把裂开的创口缝合在一起。经此一事,竞马在房东一家心目中的地位立即改变,从一个穷艺术家变作英雄。 竞马有个性,且坚强,又因为要在异国从零开始,为生存奋斗挣扎,他遇到的人、事,常有为我们这些只在学院中进出的人所难以想象者。他曾在纽约地铁站内同纠缠不休的醉鬼流氓恶斗,以一敌三,直到警察赶到带走那几个流氓。那次他虽然重创对手,自己也感觉筋骨寸断。第二天,他鼻青脸肿、满身绷带赶去芝加哥和友人共度圣诞,走出火车站,外面白雪茫茫,他忽然发现到目的地前须要经过一片不甚安全的地区,不由长叹一声:“再遇到那等流氓恶棍,我命休矣”。所幸后来无事。 竞马也有挺身救人的壮举,只不过这类事经他描述,并无惊险刺激,倒像是一些喜剧场景。那时在纽约的中国领事馆附近,一个国内官员或者学者模样的人新来乍到不明底里,从领事馆出来后,就近溜达到哈德逊河边观风景,被两个流氓小子乘机抢夺。竞马路见不平,在关键时刻现身,用少时练功所学,摆出一个金鸡独立、大鹏展翅的招式,与那两个小毛贼对峙,居然把对方吓得落荒而逃。这段故事最初也是从朋友处听来,征之于竞马,探问细节,逼他演示当时情形,直如身临其境,观者无不捧腹。 1992年之后,同竞马还有过两次见面的机会,不过时间都很短促,无暇细谈。记得其中一次是1996年在巴黎市郊越胜的新居。朋友们当中,与竞马相知也深、关切也殷者,第一个便是越胜。自其在巴黎的新居落成,竞马在那里便有了他在美国之外的第二居所。因为这个缘故,每次到巴黎越胜家,即使见不到竞马,总能听到他的故事,发现他的“痕迹”,了解到他最近的情况。1998年春天在巴黎访问时,我和妻在越胜家小住,用的正是竞马的房间。透过室内的装饰与陈设,我们不仅感觉到竞马的存在,也更多了解到他的生活趣味,而这些是在一般接触中很难了解的。那次还看到竞马参加《蝴蝶夫人》演出的录像,这也是我和妻第一次观看竞马的正式演出,虽然不是现场,仍令我们印象深刻。最近一次听竞马的录音又是在巴黎。那不过是一周前,我放下手中正在赶写的这篇小文,匆匆赶去巴黎开会。会后去看越胜,第一晚就在他新近建成的具有专业水准的听音室欣赏了竞马9月7日华盛顿个人演唱会的现场录音。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很多时间在谈竞马,谈他的天赋,他的生活,他的人生际遇,他最近的几场音乐会,尤其是他即将在华盛顿制作的个人专辑唱片,和他即将在北京举行的个人音乐会。后面这两个话题更让越胜兴奋不已。我知道,越胜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在那里,我还读了他为竞马写的长篇乐评。这种时刻我也等了许久,因为越胜已经多年没有写作了。同时我也读到朋友们从美国、丹麦和国内陆续传来的文稿。这里像是一个信息中心,越胜常通过越洋电话与各地朋友包括竞马本人联络,为竞马的演唱录音和音乐会细心筹划。其实,在去巴黎之前,我已知道竞马将回国开音乐会的消息,也听到一些朋友为此奔走筹款的事情,虽然对全过程所知不详,但我知道,没有这许多朋友的努力,竞马这次在国内的个人音乐会多半会遥遥无期地拖下去。 1998年在纽约期间,又有机会与竞马见面,下一年搬去新泽西,见面机会更多,因为我们住的地方,相距只有20分钟车程。我们之间互相走动的次数多了许多,但始终没有机会听竞马唱歌。听竞马说,他经常去我们居住的普林斯顿镇上一间音乐学院练习声乐,于是我们相约了去那里听他练声。大约晚上10点多钟,音乐学院的学生们下了课,竞马找到一间空教室,我和妻在下面坐定听他练习。不记得他那天练习的曲目是什么,实际上,他也没有完整地唱完一支歌,不过,我们因为重又听到他的歌声而兴奋。竞马唱得很轻松,他的声音干净而饱满,富有魅力。坐在那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听着竞马的歌声,我们在感动之余也感慨不已。从山安口的小车站到眼下这间简朴的教室,十几年过去了,竞马在看不到尽头的流浪中固守着自己的理想。这理想说起来很简单,那就是能不断歌唱。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持守这样一种理想往往意味着在没有成功保证的情形下牺牲几乎所有世俗社会所认许的价值。没有人比竞马更了解这一点了。 其实,竞马一点也不缺少谋生的本领,不夸张地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具谋生才能的人之一。他聪明、健壮、敏捷、精力充沛、善于学习。除了文艺方面的才具,他还有语言天赋,英语之外,他可以不同程度地运用法语、德语、俄语和意大利语。在献身于声乐以前,他是小提琴手;他的绘画才能我不曾领略,但我知道那也曾是他谋生手段的一种。我看过他的摄影作品,虽然不是专业水平,却也可圈可点。到新州后,我发现他以修电脑为生,尽管开始时他残缺不全的工具包里还有筷子一类东西。我还看过他最早的网页设计样本,有专业水准,而且能卖好价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有一种极坚韧而顽强的生存意志,他能吃苦,不怕挫折,能够承受生活的重压。如果愿意,他可以比别人更早为自己挣得一份舒适稳定的生活。然而,他始终朝向一个目标努力,他所作的其它一切都是为了接近这个目标。在唱歌之外,他和我们过着一样普通的生活,但是因为他所怀抱的那份理想,他的生活变得不凡。 转眼间,当年时相聚会的朋友多已过知天命之年,即使没有创下一番事业,也已经各归生理,不复如当年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唯有竞马仍在漂泊中苦苦寻觅。还记得十年前见到竞马时,他身边带着一只金碗,那是他在一次国际声乐比赛中赢得的奖品。不过,这件令人羡慕的奖品没有被放在客厅的玻璃柜中展示,而是被派了它原本应有的用场:被用来吃饭。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我立即理解了这一切。的确,对一个漂泊中的艺术家来说,一只金碗最好的用途不就是被用来吃饭吗?比之十年前,竞马的生活总有些改善,尤其是最近,他在华盛顿的音乐会大获成功,他同美国一流的乐团合作的录音即将完成,他的人生可能因此开出一个新局面。不过我知道,他仍在漂泊中前行,我还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终究是不会放弃的。 200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