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谈

“老太”李晋玮教授聊范竞马

编者按:李晋玮教授是已故著名声乐教育家沈湘教授的夫人,也是我国杰出的声乐表演艺术家。

沈湘班上学生很多,有本科生,也有进修生——范竞马是属于进修生。本来四川音乐学院是送他来进修一年,但是沈老师觉得他可塑,就亲笔写信给他们学院院长:“希望你能允许我再教他一年。”所以他就留下来又学了一年。在这一年里他很用功,真的学到不少东西,跟他来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之后回去四川音乐学院开了一场音乐会。原来他声音细细小小的,回去的时候声音已经出来了,很大、很亮——人家都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声音?

竞马再回中央音乐学院的时候,这边就给他录了一盘《意大利歌曲集》。说到这我忽然想到,一晃已经十几年没有听竞马演唱了,我听得最多的就是这盘他出国前录制的带子。每当我听这盘带子时,就想起他对着麦克风进入情绪的那个样子。那次录音我和沈湘都在,一首接一首地录,很少停下来,总之录得很顺利,看得出,沈湘对当时的这盘录音带是满意的。但是音像制品公司不愿意出版发行,因为当时流行歌曲已经红火了嘛,他们嫌这样的音乐赚不到钱。结果他们给了沈老师十盘,沈老师像宝贝一样收起来,不让动。人家知道我这里有,就都来找我要,沈老师就给我拿出来一盘,今天给这个录,明天给那个录,各地都有来翻录的,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通过这盘带子。后来我到台湾的时候带了这盘带子去,那边一个喜欢声乐艺术的女士,自己到处去学习。她一听范竞马的这盘带子,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中国人唱的。她问我这个人是哪里培养出来的,我说这就是大陆的,我们的学生。她说:“太好了!”这盘带子她就不想还给我了。她说:“请你允许我转录了送人。”我心想为竞马宣传嘛,当然可以了。



我真正听范竞马唱歌还是因为他要出去参加卡迪夫比赛。我们的学生出去参加比赛以前,都先给他们一个机会在国内小型地演出一次。主要给他们一个锻炼机会,让他们去面对观众。因为在课堂上总是学生和老师一对一,感觉不一样。所以在这次比赛之前两三个礼拜的时候,就让他和另外一个人开了一场音乐会。听了这场音乐会之后我不满意,对沈湘说:就这样出去比赛的话,范竞马肯定拿不了奖,因为他的高音没有很好地解决。沈湘问我怎么办?我说我插手教呗。有几个学生都是我们两个分工合作,一块教的。这样的情况下,学生进步比较快,因为两个人的能力比一个人的能力要强。这些学生出来,都是我管声音,他管外文和音乐。这样,我才跟范竞马接触。我实在没有想到,范竞马那么“脸儿薄”,唱高音的时候,他特别腼腆。其实并不是他唱不上去,他就是不好意思。我就连鼓励带肯定,让他慢慢地往上走——那天他唱到high D,这是他头一次唱到这么高,唱完以后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可是我再按钢琴,他听的确跟他唱的是一个音。怎么就会唱上去了呢?那次课我给他录了音,因为当时唱的时候他不客观,能唱上去也不明白是怎么唱上去的。所以就需要让他再听一下。我就把他带到家里听录音,就让他一个人听。我偷偷地在门口看一看,他对着录音机认真地听,不时地就“嗯?嗯?”地很奇怪“自己怎么就唱上去了呢?——这是我给他上的第一次课,大概也就上过这么一次课吧。

后来他就带上这盘带子,去参加卡迪夫比赛。获奖的选手只有他一位男士,每次照相都是他坐在中间,四个女的围在他旁边,他很神气的样子!范竞马在学习当中一直很坎坷,他学到这样的程度是很不容易的。他这个人是很聪明的,同时又非常有毅力,尽管他在学习的过程中遇到了重重难关,很多的不幸都叫他摊上了,但那么多的坎坷他又都撑过来了。


范竞马是个很有骨气的人。那次去澳门演出《茶花女》,合作的是罗马尼亚著名的女高音康特鲁芭斯。她非常地傲慢。一看是个中国男高音,也没听他唱过,所以很拿架子,根本不出来跟他排戏。排戏的时候就把个看门的老头叫来当茶花女,叫范竞马对着这个老头唱,他哪儿有情感,可是他还得好好地唱。正式演出的时候,康特鲁芭斯来了,范竞马一张开嘴唱,她就很惊奇,禁不住在台上“Bravo! Bravo! Bravo!”她又不敢太大声了,就抿着嘴在那里叫好。范竞马也不理她,心里想:你现在“Bravo”,早干嘛去了?演出完了,她请范竞马吃饭,范竞马也拿起架子来了。在饭桌上,她说的话里里外外都是瞧不起中国人的意思,范竞马一点儿也不客气,顶了她好几句:别看你是个外国人,又有名,请我吃饭,但是你说得不对,我绝不客气,我一个中国人,不能受你的侮辱。这一顿饭就等于这两个人打了一架。

这次演出之后,葡萄牙的总统夫人就给中国方面带队的人写了一封邀请信,邀请范竞马到葡萄牙去演出。但是这个领队就没有把这个消息及时地告诉范竞马。直到实在没有时间了,才找到范竞马。后来的麻烦都是从这引起的。最后终于是办下来了,礼拜天一大早飞机就要飞了,通知他礼拜六下午五点半到外交部的收发室取护照。那个时候沈老师不在,去法国当评委了,也没有人管他的事情,他就只有打电话跟我说说。最后一天去拿护照之前,范竞马给我打电话:“我要去拿护照了。”我就说:“你拿完了到我这儿来吃饭。”说老实话,他每天吃饭是饥一顿、饱一顿,今天吃个这个,明天凑合个那个——他在经济上确实是挺困难的,但他从不对我讲,也不表现出来。那天他拿着护照就来了,我给他包的饺子。他是四川人,尤其能吃辣。我家里有一瓶辣酱,是一个江西人自己特制的,送给我,还剩下一点给他留着,他不光把辣酱吃了,还把饺子汤倒在瓶子里涮涮全喝了,把他辣得够呛——他觉得那样痛快。吃完饭以后,他坐了一会儿,也累了,就跟我说:“我得走了。我明天一早的飞机,什么东西还都没收拾呢,什么东西也没买。应该有几件衬衫带走吧,我也没有工夫去买。算了,就这么凑合走吧,到那儿再说。”他就这么走了。

他这次出去得比较困难,心想自己是这么走的,担心国家对他有什么看法。其实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这次事情也不是他的问题,不是他的错,但是他心里一直有这么个负担。这一走就是十几年没有回来。

1997年的一天,晚上十点多了,突然有人敲门,我还纳闷:这么晚了,谁会来呢?结果一开门,是范竞马。“哎呀,”我说:“你怎么来了?”他一声“老太!”就把我给搂住了。那天晚上,他就聊这个、聊那个,给我讲了很多他在外面的情况。他什么事情都会跟我说,一些很私密、很个人的事也都跟我说——他一个人在外面实在是太孤单了。
我说的这些事情都是他的不容易。其实这里出去的人都很苦,中央乐团、歌剧院出去那么多人,只有极少极少数的人能够坚持下来,绝大多数都改行了。特别是在声乐方面,一百个人里,能有两、三个坚持下来的就不错了——范竞马就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次他要到非洲去演出,在那里出了一次车祸,两次遭劫。还有一回他骑自行车去剧场,在下坡的时候,一辆汽车一下子把他撞出去二十多米——那都是石头地啊!脸都摔破了,腿也摔坏了。好在他没有骨折。过了几天我又给他打电话(我当时在美国),他说:“你要是昨天给我打电话,我都不能跟你说话……我的嘴裂了,缝了几针,今天刚拆线……”

原来在国内的时候,范竞马就很苦,到了北京来也是这样,出国比赛获了奖还是这样。第二次参加国际比赛获奖时,他是在和平门附近租了一间平房住。他比赛回来那天是夜里两点钟,他敲开院门要进自己的屋子,一看:他的屋子塌了——前两天下了几场大雨,他的屋子全塌了。这怎么办呢?夜里两点钟,上哪儿去啊?他就把箱子放在地上,坐在箱子上等着天亮,天亮以后再去找住的地方。这还是国际上获了奖回来的情况呢。

后来他到意大利贝尔冈齐大师班学习用的就是这次获奖得来的奖金。但是这笔钱他用得非常省。因为如果住在贝尔冈齐的旅馆里,就要花很多的钱。他很聪明,就找了一个老百姓家里住,又便宜,又锻炼了意大利文。这次学习以后,他给我来了一封信:“老太,我原来唱意大利文歌曲的时候,都得想:这一句是什么意思,那一句是什么意思?我现在用不着了,我懂了。”这就是在那个意大利老乡家里锻炼的,他什么话都问人家。如果换了别人,可能钱不够,就回去了,不学了。但是范竞马不这样,他能够坚持到底。


我觉得范竞马的声音里有些特别的东西。都是男高音,但是范竞马的声音里有一种男高音的魅力。他的演唱很有特点,我想沈老师当时也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吧,才把他留下再教一年。而且由于他意大利文很好,在解释歌曲的时候,歌曲原有的味道就出来了。在卡迪夫比赛的时候,多明戈听了。中国驻英使馆为庆祝获奖举行的招待酒会上,多明戈就问范竞马:“你是一个中国人,你怎么就能把意大利的东西唱得那么有味儿?”范竞马就说:“是我的老师教的。”当时沈老师也在场,他是那次比赛的评委。

我从来没有夸过他,我跟沈老师从来不夸自己的学生。我们都很清楚,要在国际声乐艺术舞台上达到一流,是多么不容易。这不仅仅是声音本身的问题,更要有声音背后的艺术修养和文化底蕴。而且,我们出去的人在国外要保持自己的艺术水平是很难的:首先,处理不同时代、不同作品里的不同人物就会有所区别;其次,在不同的剧院里,要适应不同的导演和合作伙伴;最后,面对不同国家的听众,就要面对不同的要求。范竞马也是一样,他在欧美各个国家都有演出,而身边又很少有人跟他探讨,要保持一个稳定的状态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我先把国内的情况告诉他。大家对他的意大利艺术歌曲肯定还是喜欢的,因为他唱的那个味道在里头——味道是歌唱的灵魂。他有这个优势,但是自己不知道。

谈话就要结束时,我意外地得到了范竞马最近录制的一盘CD,听了这盘CD,我放心了,竞马你就大胆地唱吧。声乐学习是无止境的,有的问题有机会咱们再探讨。

(访谈后李晋玮老师又亲笔写下:)

范竞马在北京师从沈湘教授,在意大利师从贝尔冈齐,在美国师从科莱里。他能深刻领会老师的要求,理解歌曲的内涵,而且准确地用歌唱表现出来。

有名师指导是幸运的,但范竞马成功的道路上更有自己的刻苦努力。他的歌唱道路生动地表明不仅要以有名师指导为荣,更要让老师为你的成功而骄傲。

声乐学习好像跑马拉松,在起点站有千千万万的男男女女,经过遥远的艰苦历程,跑到终点站的不过是几个人,这真是需要非凡的毅力,希望竞马能保持你的特点,跑在声乐艺术的最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