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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歌”的荣耀

中国文人歌咏的文化传承与现代转型

刘雪枫



《 人民日报 》( 2014 年 01 月 09 日 24 版)

闻弦歌而知雅意。

与诗三百、楚辞、古诗十九首、南北朝乐府诗以至唐诗宋词元曲等古典文学华彩篇章一脉相承的,是中国文人歌咏绵延千年的

艺术格调和审美情趣。文人之歌咏唱和,蕴藉着别具一格的中国文脉与文化精神。这种传承在“五四”时期,在与西方文化、西方音 乐的碰撞交融中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今天的我们,当以何种方式实现中国文人歌咏的现代转型?

(一)

我享受过一次真正的中国“好声音”,是在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大楼内的“勃拉姆斯音乐厅”。男高音歌唱家范竞马全球首演 >“中国雅歌”(Chinese YAGE)室内声乐音乐会,上半场是中国当代“艺术歌曲”,即赵元任、黄自、萧友梅、刘雪庵、廖尚果等人 在 20 世纪上半叶创作的“文人”歌曲;下半场在中国作品《良宵》和《二泉映月》之外,范竞马和女高音歌唱家李晶晶演唱了德国民 歌二首及舒伯特的艺术歌曲《极乐》与《鳟鱼》。即便在挑剔的维也纳观众眼中,这也是一台品位高雅又气氛轻松的音乐会。

雅歌(YAGE),是范竞马为中国艺术歌曲起的“洋名”,此“雅歌”之“雅”乃上溯至“诗三百”“风雅颂”之“雅”。“雅 歌”所代表的是中国文人或知识分子绵延千年的艺术格调和审美情趣。从“诗三百”到楚辞,从古诗十九首到南北朝乐府诗以及唐诗 宋词元曲等皆为中国文人雅士的擅长,它们无不与音乐形影不离甚或水乳交融,即所谓诗词琴曲皆为一体。此文人之歌咏唱和,是为 “闻弦歌而知雅意”之“雅歌”,然其以何样声音唱出、以怎样的方式传播,如遗珠散落,湮不可考。 >绵延两千多年的中国文人雅趣,在上个世纪初叶的中国,机缘巧合地披上西洋乐歌的外衣。自晚清开始的西学东渐至民国年间 既成气候,一大批专攻语言及音乐的知识分子(他们亦是现代中国音乐的先行者)于西方学成归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他们 身上的表现,便是以汉语入词、以西方调式配歌,其佼佼者及代表人物有赵元任、黄自、萧友梅、廖尚果等。为他们作词的往往是易 韦斋、韦瀚章、龙榆生、刘天华、刘雪庵、徐志摩、潘孑农、周无若这样的诗词大家。其歌与词所凝聚洋溢的真情实感及风雅趣味, 一反传统的工整精巧而变得自由奔放,特别是在乐思上丰沛写意、不拘一格,其脍炙人口者如“叫我如何不想她”“听雨”“思乡” “红豆词”“玫瑰三愿”“踏雪寻梅”“花非花”“相思曲”“海韵”等。 它们或谱写于书斋、首唱于沙龙,或起意于即兴、闻播于 唱和,其歌乐形态既不同于古曲新调,亦有别于民歌俗曲。它们是新时代的产物,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它们虽 披着“洋歌”的外衣,却自内向外散发着文人的雅趣——既感时伤怀,又积极奋进,有爱的致意、爱的表达,还不失含蓄比兴、幽默 风趣。它们于民国年间流行一时,最近几年在大陆乐坛亦颇有复兴之势,先后有优秀声乐家开过专场音乐会。2012 年,清华大学国学 研究院主办“纪念赵元任诞辰 120 周年”音乐会,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学术思考引入音乐创作,推动了对中国文人歌咏独特唱法的探 寻。且不说那个时代,国学大师赵元任等发乎性情、直抒胸臆谱写的数百首歌曲其实大多已经湮没,那些在华人世界广为传唱的“历 史歌曲”,又有几人 能够认识其历史价值和学术内蕴,以及渴望融入西洋主流声乐体系的“伟大雄心”?

(二)

在中国声乐领域开创“中国雅歌”的事业,便是源于一个全新的艺术命题——建立一种以中国传统历史文化为基础、能与西方 音乐艺术融通与对话、兼具原创性和深度表现力的中国歌唱艺术。这是在对中国文人歌咏历史传承基础上,再一次现代转型。

在这一次的发现、传承、转型、实验中,作曲家邹野为“中国雅歌”的配乐尤其值得称道。他力图接近德奥 19 世纪晚期的风格, 体现作为歌曲伴奏的音乐交响性、对应性和技术含量,凸显了赵元任、萧友梅、黄自等所追求的“洋味儿”。在维也纳、林茨、巴德 伊舍尔和布拉迪斯拉法的音乐厅,当“雅歌”与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或者德奥民歌出现在同一场音乐会时,它带给异国听众的突 出印象便是一个同等境界、同等水平和同等品味,但又来自不同地域与民族的“艺术歌曲”的集聚。在这样的集聚中,语言获得了最 高级别的尊重,它被成熟的音乐规范了发音。诗,成就了音乐;音乐,赋予诗声韵的穿透力。汉语,在音乐中显现了它的美妙、它的 音韵的魅力。

“雅歌”希望能够做到德国 20 世纪伟大的男中音歌唱家迪特里希·菲舍—迪斯考那样,通过考究的语言和诗意的吟唱,提升到 熔高贵语言和典雅歌唱于一炉的圆融境界。这种诉求,既是对诗歌和精神深处理性的探索,也是一种现代心灵的诗意表达。

每个中国人或者具有一定汉语基础的人都可以轻松学唱“中国雅歌”。范竞马与合作者研究并确立一种近乎标准化的演唱方法, 它既不同于西洋“美声”,又有别于“通俗”或“民歌”,它不以追求歌唱的技巧和难度为目的,尤重于词与音在对应精准的前提下 达到唯美的和谐。通过文人内在世界和返朴归真的咏唱,在诗性的歌唱中,把对汉语的审美提升到音乐美学的高度。在服从汉语的语 音规则与特性的前提下,以科学、统一、规范的发声方法为支撑,把中国歌唱艺术以既高贵又通俗、既考究又自然的形态呈现于音乐 舞台,希求超越东西方“诗”与“歌”的审美差异与偏见,取得精神境界层面的和谐统一。

器乐部分,是“中国雅歌”一个极为显著的特征。除了邹野的精湛配器,中国爱乐乐团的钢琴与弦乐五重奏组呈现了高水平的 室内乐之声,完美而自然地连接了“玫瑰三愿”和“鳟鱼”之间的美声意境。在这种高品质声音的铺陈及唱和中,“雅歌”艺术得到 富有情怀和意蕴的发挥。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刘东教授声情并茂地朗诵徐志摩的叙事诗《海韵》之后,赵元任谱写的谣唱曲将故事 的叙述层层深入,饱满的情感跌宕起伏,营造出动人心魄的戏剧效果。此刻,恍如置身 19 世纪末维也纳的艺术沙龙,聆赏配器大师马 克斯·里格尔为舒伯特艺术歌曲而改编的乐队伴奏。

(三)

在奥地利和斯洛伐克的每一场“中国雅歌”音乐会之后,我听到最多的听众评价便是——这些来自中国的歌曲非常熟悉,它们 和舒伯特、勃拉姆斯一样美,是能够听得懂的音乐。甚至有一位音乐学院的教授疑惑地问我:你确定这些歌曲都是中国人在几十年前 谱写的?它们太令人感动了!

中国人演唱中国人创作的歌,竟然令舒伯特和勃拉姆斯的听众产生如此强烈的认同感。是不是可以说,近百年前中国歌曲的世 界之梦,如今可通过“中国雅歌”而抵达梦圆之时?

在当下全球化的时代,以相同的层面与高度,寻找具有国际审美尺度的艺术实体和表达方式,既可以含蓄而真实地体现中华民 族内心深处高贵而骄傲的文化品位,又能自然地被世界所容纳所接受。这是“雅歌”诞生的愿望基础,也是中国传统歌乐在全新背景 下“走出去”的有益尝试。

我们深知,“中国雅歌”发展之路仍很漫长,曲目的积累、歌词的选擢、表现形式的丰富多样性、规律的探寻、标准的确立、 传播的广度与深度,这些需要更多音乐人的参与,需要声乐家和器乐家的身体力行。当我在 2013 年底的一场“雅歌”音乐会上,听到 年逾七旬的作曲家高为杰为三首元曲谱写的“雅歌”,听到抒情花腔女高音张怡以款款深情唱出“玫瑰三愿”和“春思曲”时,我看 到了“中国雅歌”在这片土地上的萌芽。

“雅歌”,作为连接中国歌唱艺术传统与现代的纽带,既代表了高速发展的中国所需的精神高度和艺术情怀,又承续传统文化 在新时期的新状貌新内容。它是真正的“中国好声音”,是中国的歌声,也必然是世界的歌声。

《 人民日报 》( 2014 年 01 月 09 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