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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报道 媒体访谈

在那个时代,学习艺术是最保险的

2007年3月 朱晓剑

即将立冬,在前往北太平庄的路上,车窗外还挂着秋色残存的萧瑟,中非会议期间的北京此刻显得略微有些安静,风声起起停停,吹起红绿灯吹起车流,吹起铁灰色的天际穷处不透明的光泽。这一切让我想起,虽然已经准备好采访那位20年唱遍世界的男高音歌唱家,但途中滚滚的风景其实与歌剧的诗意和浪漫无甚么太大关系,只有漂浮空气里的沙尘会让人忽然为这城市的新工业进程感到担忧。

走进新影厂,绕过茂密的海棠树,在一家叫做“老故事”的紫灰色餐吧,我见到了范竞马,利落短发,蓝格子短袖衬衣里又很有层次地套着黑色长袖的范竞马。坐下来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想到,这将是一次出乎意料的采访,因为,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六个——六个叫做范竞马的人,他们住在一个身体里,鱼贯而出。我需要仔细分辨出一个可以熟练切换六国语言的范竞马,一个体格魁梧善于擒拿的范竞马,一个重量级数码发烧友的范竞马,一个对画家米开朗基罗感同身受的范竞马,一个对所有事物都抱有达观的范竞马,一个如果再有一次选择或许会去开餐馆的范竞马……

采访似乎是一场充满趣味的拼图游戏。富于对音乐作品理解性的表现力,是很多网上范竞马粉丝沉迷他的因素,他的西洋唱腔并非死板的模仿,而是一种真知灼见似的阐述,排山倒海一样的豪迈。所以在采访开始之后,我选择请他首先谈谈他熟练掌握六国语言的能力,毕竟,那些拉丁字母拼排出的字句,是莎士比亚,塞万提斯,雨果,托尔斯泰,弗洛伊德的母语,对于我们来说都些是温暖而陌生的热带雨林。

范竞马很注重地阐述这个现象,他给出的经验是:体会歌剧中那诗一般美好的歌词。这其中更多受教来自幼年时期在父亲的教育下掌握了俄语的奠基。他的父亲,是此次谈话中屡次提及的人物,曾就读于天津南开大学西方历史专业,酷爱西洋歌剧、还拉得一手小提琴。很大程度上,范竞马接受遗传的影响学说,他说未出生时父亲就给自己起名字叫“镜马”因为父亲属马,字面上解释,这只镜子里的马就是父亲身影的另一种投射,随后,文革中父亲被批判的时候,范镜马的名字被拿来做了父亲有“封建残余思想”的例证,他才开始改叫作“竞马”,这一跑,就再没停下过。

尽管范竞马能用俄语唱《欧根·奥涅金》,用法语唱比才的《卡门》,用德语唱亨德尔和莫扎特的作品。但我对范竞马的身份有些质疑,成长于中国偏远的凉山,在文化大革命的红色风潮与采石场的劳动中成长起来的少年,因为力大无穷,更曾经一手抡起自行车把狭路相逢的小混混吓得魂飞魄散,练习过的擒拿格斗也在异域派上过用场,在这样的经历中,他的歌唱家身份并不清晰。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神奇,与个人经验影响着,让范竞马与歌剧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能够站在今天的位置。在世界日趋细致化的时代,认同危机和失眠一样成为人们无法克服的障碍,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一片不可能诞生歌唱家的土壤上,他有时候也感到身份的渺茫……   

8岁以后,他便已经学会接受动荡年代里的生活,13岁起,他开始了砸青岗石谋生的日子,他有那个时代大多数后来成长起来的孩子们一样的路径。没有过硬的关系,只有被打成右派的父亲,开始,他小心翼翼地在封闭的环境中成长,学习画宣传画的动机,只是因为可以短暂地逃避繁重的劳役。当成人们命运沦陷政治风暴的深渊处,对于幼年范竞马却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在范竞马的心中,凉山是一个带有启蒙意味的乌托邦,它是由独特的历史因缘和地理环境造就的。它含蓄的生命力里,体现出在痛苦极致中的浪漫,这种精神的感召始终保持着特有的坚韧。无数右派知识分子开始在中国版图上长途迁徙,这些伟大的教育者把毕生所学的各种知识装到行李箱里,并带着大半生风雅的学识被发配到边陲与深山中接受灵魂深处的改造。随之,范竞马与这些特殊的人群产生了奇妙的融合,他的人生启蒙一开始就是和听觉相关的。那时候起,他开始听到他们讲大城市里发生的故事,听到他们对人生的阐述,甚至用耳朵听契诃夫的小说。 1976年,范竞马在乡下劳动,他听到了邓小平关于恢复高考的指示——他的命运开始改变。时代和个人的机遇,往往在某一个点上会产生奇妙的交汇,它让人相信,在无数的人生叉路口,有一种必然的力量使人物登上属于自己的舞台,而容易让人忽略的却是逐渐黯淡的大历史环境,谈起这些,范竞马举例说为什么八十年代几乎缔造了中国整整一代人的艺术,因为那个时代学习艺术是最保险的,它几乎可以和政治绝缘,所以,可以想象,几乎无数人在命运决断的那一年,在报考志愿里沙沙的填写着这些内容:音乐,美术,电影…… 历史总是以玩笑的方式展现出庄严肃穆的一面。然而一代人又一代人却只能通过过度的诠释来理解它,范竞马的谈话里从未对那段日子流露出苦难的言表,反而始终洋溢着丰沛的感恩。在他看来,不懂热爱生活的痛苦,是现代人最终失去生命里真正意义的茫然之举。   外面的世界仿佛都在寒流里颤抖着,直至使大地铺满无数踩上去沙沙作响的树叶,落地窗的这边,一杯蓝山咖啡在我右手边的骨瓷杯里悠然挥发着热量。范竞马的旁边苹果笔记本电脑,他还给那个苹果MP3播放器插上了一个麦克风,他说这样他也能立即开始采访。此刻的他又是一个标准的数码迷,他放下手中的电话说:你也许不相信,我接受完采访将去给朋友修电脑。 从范竞马的笔记本电脑里,我也第一次看到了一张他27岁时候的照片,范竞马指指照片上的白皮鞋说,那时候我刚刚在国际上获得了卡迪夫大奖回来,不过昨天还是住四星饭店,人人把你当音乐家看,隔天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地面潮湿,墙皮脱落,碰巧,因为那天下暴雨,屋子塌了,把膝盖也弄伤了。太有意思了。这或许可以解读范竞马那一代人的故事。 如今,过往一切变成了范竞马的财富。高雅的音像店里摆着他的四张作品,他对人生的理解,演唱过的经典,对古典与现代的再诠释,甚至让人在内心对西洋歌剧青春期一样的热情也被迅速激起——世界三大男高音目前听起来还很遥远而无关联的歌声并未在紫禁城演唱会后渗透进我们的生活。倒是范竞马随口的哼唱更有力地促使我蠢蠢欲动地想拓展视听的范围。 他说在国外,热爱听他歌唱的人往往是60、70岁的老者,因为他们能听懂这浑厚歌声里默默深情的优雅,而在国内,20、30岁的年轻人却构成了倾听范竞马歌声的主流。他认为,这是因为中国现代社会化进程已经要学会面对更多超越物质的精神感召,在世界化进程的今天,学习任何一种语言都是增加了解世界的途径,而歌剧就是其中一种最不需要掌握,只需要感受的语言,我们学会了解和倾听歌剧,就是在学会用一种心灵的语言去理解古典雄浑的魅力和生活镂刻出的断章。